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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7 天下泽(下)

“等等。”罗彬瀚说。他看见火焰底部有一道阴影在摇曳。他立刻跳到下落的旧平台上,在距离地面二十米的地方抬头往上看。

周温行就藏在火龙底下。由于多个喷火口支架的底座过于靠近,盘旋交错的焰流在正下方的中央区域形成了一个很小的死角。周温行正躲在死角里,把两根喷火口的低层段支架分别抓住,整个人像吊藤葫芦那样随着气流和机械运作而轻轻摆荡。火焰还没伤到他,可周遭的热辐射已使他满面汗水,呼吸急促。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看到他有这么像活人的生理反应,但他依旧神情自若,正在距地面八层楼高度的位置低头沉思,打量下方失控乱涌的垃圾海。他坠下去大概也不会死,只是难免会掉进陷阱——他猜得也没错,较为明显的答案是他会成为高空射击台的活靶子,而隐藏的附加答案是地面上有高度密集的热量动能感应器与近万个可变向喷射口。

罗彬瀚冲他微微一笑,左手按住耳机后方的控制钮。“我真希望你之前向我要了东西。”他的声音通过垃圾堆内隐藏的扬声器回荡在岛上,“那样省事不少。不过现在也挺好,我更喜欢这个办法。”

李理已经从邻近区块调度了足以覆盖低层区域的喷射口过来。罗彬瀚也举枪射击周温行的脑袋。他刚抬高手臂准备瞄准,周温行已经松开了右手,顺着左手握住的支架快速滑落。罗彬瀚预判他的下落路径开了枪,他却又猛然蹬住支架,向着斜上方高高跃起,扑向刚从附近伸过来的喷射口支架。罗彬瀚又补了一枪,激光从周温行的身上穿了过去,左肩到胁下中间的某个部位。

他来不及确认究竟命中了哪儿,周温行已经落在喷口下方一米处的支架上。电光石火间,罗彬瀚只能清楚地望见他的手——细长而露骨的惨白手指,末端尖锐变形,既像童话里凶恶怪物的利爪,又像是遭受过枷指酷刑的受难残骸。那只手堪堪能把支架握住,随即从指缝间流出了一片黑暗。

罗彬瀚立刻举枪射击。雅莱留给他的激光枪尽管穿透性够强,中远程瞄准比金属子弹稳定,也没有弹药量的顾虑,可这会儿终究暴露出它的缺陷——作为杀人工具它的伤害口径实在小得可怜。他本想抢先把周温行的手腕打断,结果对面的支架晃动不断,激光束只给目标的胳膊留下一道焦痕。纵然形势紧急,他也不禁恨恨想起李理拒绝他在伪塔陷阱周围使用重机枪和爆破弹时找的理由:说这种设备不好弄来(在她飞速建了这么一座斗兽场以后),也无法靠远程操作来完成快速精准狙击。他知道这些本质上都是借口,李理是觉得这些武器太不可控,一旦被周温行夺取会对他造成生命危险。

事实证明,小心谨慎不见得全是好处。假如他们布置过远程重火力,这会儿早就把周温行打个稀巴烂了。罗彬瀚开了第三枪,他确信打中了周温行的后背,还准备再接再厉,李理则把周温行抓住的那一根支架往下降低,避免他借助高度跃近射击平台。她也防备着更多支架的靠近或许会变成周温行的移动跳板,因此把攻击任务全留给罗彬瀚,只管将周温行所在的支架往地面回缩。一等周温行落地,她无疑也会把地面爆炸物调度到位。

然而就在这几秒的时间里,周温行握住的那段支架已经改了样子,合金外壳变成一种毫不反光的乌黑色,犹如被某种零反射颜料涂满。这一招罗彬瀚以前并没见过,不等他琢磨出头绪,周温行在那段黑暗区域轻轻一掰,整个管道竟软软地断开了。罗彬瀚本指望里头的高压电流能给他一个好看,结果周温行却浑然无事地用手抓在断口处,断口里头也看不见放射电弧或裸露的管线,只是一团漆黑。

断裂后的上半截支架开始倾倒。失去控制以前它已经处于弯曲回缩状态,可仍然有十几米的长度。周温行的手臂轻轻一拉,整个人站到断裂的支架口上,活像武侠片里立在竹梢摇曳的轻功高手。随后他将脸转了过来,罗彬瀚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举着枪瞄准他,他们的视线正巧对上了。

罗彬瀚做了个吹口哨的嘴型,不带感情地瞄准了那张总是和善微笑的面孔。来吧,关于这世界究竟会怎样运行,关于谁才是对的,今天他们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

他又开枪了。周温行不再闪躲,只是用脚钩住上半截缓慢倾倒中的支架,把它像拨动一截塑料水管那样轻松地踢向罗彬瀚。数吨重的断裂支架横扫而来,可能足够把他的每根骨头都撞碎,但罗彬瀚没再理会。他顾自瞄准后开了第一枪,激光穿过周温行的额头正中。第二枪本要瞄准咽喉,结果因运动中的过度矫正而误中胸膛——李理已来不及移走射击平台躲避撞击,她立刻以最高速度将其往上弹升,一秒之间平台就拔高了十米。罗彬瀚的第三枪只好瞄着周温行的天灵盖打。弹道偏了。激光从后脑勺上方的位置掠过,留下一道烧焦的浅痕,倒像谁在他背后用钝刀砍了一下。

罗彬瀚准备开第四枪时撞击发生了。横飞过来的断杆猛砸在他脚底升高的支架上,整个平台瞬时斜倒向一边,他也被惯性甩飞了出去。李理早已弹出一个倾斜平台在半空中截住他,可他被甩出去前没做好准备,她也没法让拦截接触点落在防震靴上。撞到拦截平台以前,罗彬瀚只得用左臂垫住脑袋和耳机,持枪的右手也藏在身后。他感到左肘关节一阵剧痛,本应攀住平台的手失去了知觉,立刻从倾斜平台上滚了下去。李理紧接着弹起三个活动支架,合并拼成一个长方形平台来接他,撞得他膝盖都快碎了。

他的内脏似乎全翻倒了过来,器官里的分泌液被挤到了喉咙口,散发出带有腐蚀性的酸苦味;比泥潭更污浊的天空如巨型漩涡般旋转,大地反而是轻飘飘的湛蓝色气体。眩晕中他只记得抓牢枪,然后紧紧咬住牙关,免得不小心咬断舌头。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在最初几秒里有种致幻般的抽离感。这是镇痛成分必然带来的副作用,李理警告过他。

关节的麻痹消失了,天地也各归其位。罗彬瀚很快从平台上爬了起来。他的枪没事,耳机也没丢,把他半空截住的倾斜支架此刻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由此估计他失神的时间不过两三秒。于是他又站起身,环顾搜寻周温行的踪迹。最初的一圈他什么都没瞧见,怀疑周温行又躲进了某个异空间里。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只是看错了角度,李理刚才拉升过平台,这会儿周温行应该在他斜下方。

他喘着气,俯身朝下方探首。周温行还站在那里,就在那根断裂的支架顶部。汩汩鲜血先使他身上的衣服全成了暗褐色,又顺着金属支架往下淌。在罗彬瀚的位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辨别出他额头与颈肩交界处都变成了森森的白色,一种深冰般透着青蓝底色的白。只有死人才是这种肤色,他一刚这样想,周温行便在风中缓缓往后仰倒,像具失去生命力的尸体要回归尘土——继而又在半途中僵持住了,那尸骸般的形体只是把上半身往后仰了仰,抬起脑袋望向罗彬瀚。

那是张怎样的面容!它的主人曾经骨皮圆润、额头饱满、五官精巧而端正,乌黑眼瞳里暗藏幽思,面上天然带着温柔喜人的微笑。可这些美好都是生前的事情了,眼前残留的这具躯壳只散发出无尽的痛苦与绝望:青白色的皮肉是冻毙于酷寒者的特征,脸上的五官残缺不全——它们甚至不是被冻坏的,而是被某种更暴力更残忍的伤害强行撕扯掉的,翻卷的肌肉和破碎的骨片都已僵如枯木。当然,激光枪做不了这样的事,和那数不尽的露骨伤痕相比,那额上的激光射孔微小得就像一颗眉心痣。在那小孔深处,黑影微微鼓出,而后伤痕便弥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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