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突了。”武将一脸急色,说话倒还客气,“生病的是我家小主人。小主人今日忽然闹腹痛,吃了大夫开的药,一直未有好转。入夜腹痛还愈发严重了。我家另请了大夫看,说是肠痈,只开药,也无他法。听说谢大夫以前开刀治好过县尉家千金的肠痈,特来请您走一趟。”
说罢,又招呼着军士拖着谢怀珉往外走。
谢怀珉没辙,只得扭头朝程笑生喊道:“带上我的地字号箱子。要带什么药,你知道的。”
程笑生跺脚,带着阿武去取药箱。
那武将把谢程三人丢上马车,自己骑马,领着军士浩浩荡荡而去。
马车一路飞驰,穿过城门朝西而去。此时看星辰应该是未时前后,远未到开城门的时候。可车队畅行无阻,连停下来检查都不用。
“大来头呀。”程笑生把手揣袖子里,打了个喷嚏,“这可不好。师妹呀,这手术……”
“现在也容不得咱们说不了吧?”谢怀珉苦笑,“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若那孩子症状太严重,我自然也不会动刀子的。”
她看阿武吓得瑟瑟发抖,不禁对这孩子柔声道:“不怕。我看这武将请人,动作粗鲁,言语却是客气。想必主人家不会太糟糕。”
马车又疾驰了两刻,终于停在了一处庄园前。那武将立刻急吼吼的催着谢怀珉他们下车。
谢怀珉他们来不及看清这宅院,就被军士拉进了院。这家人显然是豪族,满院子都是提着灯火的家丁侍卫。谢怀珉他们一路走来,听到无数催促声,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送到了一间屋子前。
那屋倒不大,灯火通明,屋里也是挤满了人。谢怀珉走进去,众人回头。谢怀珉认出在座许多都是县城里知名的大夫,甚至还有一名极其德高望重,轻易不出诊的老大夫。
谢怀珉急忙朝那老大夫行礼,又朝其余大夫行礼。众人草草回礼,自动让开,露出了坐在人后的一名男子。
这就算不是主人家,也是孩子的爹了。
谢怀珉眼观鼻鼻观心,上前两步,朝那男子屈膝行了一个礼。
“小女谢氏,请问病人在何处?”
男子端坐着,手指在扶手处轻敲了两下,开口道:“都说肠痈极其凶险,患者九死一生。你可有信心治好我儿的病?”
此人嗓音十分淳厚动听,一口京话说得优雅无比。儿子病危,他依旧有条不紊,只是语气冰冷,这才泄露了他的情绪。
谢怀珉道:“我还未曾见到令公子,病症是何,程度如何,都还不知。现下可没法子给大人您任何承诺。不过大人您既然半夜将我请来,想必也是信我有两分本事。我承您恩情,自当倾力而为。”
那老大夫也朝男子道:“祖师爷传下来的开刀的手艺,如今已多半失传。敝县小地,精通这门手艺的,只得谢姑娘一人。老朽亲眼见过谢姑娘行刀,颇有先人之风,并不是夸口。”
男子点了点头,道:“好,你先去看看吧。”
谢怀珉又欠一下身,跟着一个婢女进了里间。
里间里,好几个身着绮罗的夫人婢女围在床前,见大夫来了,这才让开。
床上躺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面色灰败,双目紧闭,满头大汗,正蜷着身子不住呻吟。谢怀珉一边给孩子做检查,一边细细地向婢女询问。
“今日才疼的?昨日可有什么异常?”
“小公子昨日就有些饮食不振,倒没喊疼。”
“昨日都吃了什么?”
那乳母模样的妇人将菜单报了来。
“昨日又做了些什么?”
“早上骑了一会儿马。午后就说没胃口,劝着进了些食。昨夜入睡前还好好儿的。”
谢怀珉收回切脉的手,检查完了孩子的口舌双眼,让乳母婢女把孩子的身子展开,在他腹部逐一按压。按到右下腹,孩子立刻挣扎,哭了起来。
身后一阵脚步声,停在了门口。谢怀珉知道,肯定是那当爹的听到儿子哭,过来探个究竟了。
谢怀珉让程笑生也检查了一遍,两人心中有数,彼此点了点头。
“如何?”男子沉声问。
谢怀珉道:“确实是大大肠痈。幸而病发得早,又一直用汤药控制着,还不算严重。可若继续拖下去,怕就危险了。”
其余的大夫们一阵窃窃私语,都面露难色。
大肠痈就是阑尾炎,在现代社会,不是难治的病。但是在古代,若汤药不见效,又不能动手术,发炎的部位化脓穿孔,引起腹膜炎,那病人难逃一死。幸好这孩子才刚发作,体温不是很高,腹部肿块不明显,炎症还没有恶化。如果此时给孩子动手术,还有希望救他一命。
谢怀珉把情况一一说了,低着头,等男人下决定。
一阵凝重的沉默后,男子沉声道:“你能保证做了手术,能救我儿性命。”
谢怀珉摇头,“大人恕罪,我没法做这承诺。任何治疗都是有风险,更何况是同阎王爷抢人?开刀子切除坏了的部位,可是同时,也会造成一个创口。肚子里坏了的肠子,肚皮上切的口子,还有令郎本身还是孩子,体质不如成人。这一切,都有可能造成极大的风险。”
谢怀珉的视线里,看到男人的拳紧握了起来。
“若是不做手术……”
“若是……那我的结论同诸位前辈的一样,令郎怕是熬不过去。”
那几个妇人听了,又啜泣起来。
男子一步步走到谢怀珉面前,两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谢怀珉低垂的脑袋上。谢怀珉低头站着,背脊笔直,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既然风险如此大,你却依旧敢去做,就不怕救不回人而被迁怒?”
谢怀珉不以为然道:“所以我会把各种结果告知,由您自己来做决定。是放手一搏,还是眼睁睁看孩子痛苦地离去……”
“放肆!”一个尖嗓子的管事叱喝了一声,“你胆敢……”
“住口!”男子低喝了一声。
那管事立刻躬身退开。
男子走到床边坐下,取了帕子,给孩子擦去了脸上的汗水。
孩子呜呜哭泣:“爹爹,祯儿疼……”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暗哑着嗓音道:“爹知道。祯儿不是说要做像阿祖一样的男子汉吗?祯儿怕在身上开刀吗?”
孩子年纪岁小,勇气却可嘉,当即忍着疼,坚毅道:“祯儿不怕!祯儿将来要做大将军!”
男子摸了摸儿子的脸,侧过身来。
“动手吧!”
谢怀珉屈膝一福,“大人放心,小女一定倾尽全力而为!”
烧着精碳的银炉上煮着纱布和器具,雪亮的大银镜子一盏盏扛进了屋里来,折射着油灯的光,将屋子照得格外明亮。一张高脚长条榻摆放在正中央,铺设着干净的被单。孩子换了衣服,喝了麻醉的药物,已平躺在榻上,安详睡去。
谢怀珉借了一根头绳,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捆在脑后。
“我心跳得特别厉害。”程笑生的声音有点哆嗦,“这家人真的有点不对劲。我看那些家丁,怎么都像阉人呢?”
“咱们是来救人的,管别人家的事做什么?”谢怀珉正用特制的肥皂反反复复地洗着手,“别耽搁了。孩子小,我给他的麻醉药剂量也不大。得在他醒来把手术做完!”
程笑生深呼吸,定下了心来。
“师妹呀师妹,我现在真心佩服你那男人了。喜欢上你这么个胆大无拘的人,他也真是口味奇特。”
“不咸不辣,不做冤家。”谢怀珉满口胡诌,笑道,“他可是我做了八辈子尼姑,才求来的好男人呢!”
镜影生辉之中,纤细却不失稳健的手执着一把纯银的手术刀,准确地在孩子腹侧切下。